梁东方
疫情防控期间旅行，尤其是跨县域的长途车旅行，已经不易。但是不期然之间居然就实现了一次。
去几十公里之外的乡间去见了一位诗人，从那虽然很远但是尚在正定县域之内的乡村里，乘坐两元的公交车，在暮春时节的平原上，在郁郁葱葱的麦田和杨树行列之间粼粼地穿行了许久之后到了县城。徒步走了两站，找到了县汽车站。想着可能也就是在门前的公交长廊等一会儿就能坐上手机导航上所标示的鹿泉5号线了。结果那个公交长廊上都是过路的公交车，没有跨县的长途车，那样的车次必须得到候车室里去买票。
经过扫码、刷身份证、测体温、安检等一系列操作之后进去，几个售票窗口只开着一个。售票员一再说四点半的车，四点半的车。她这么反复说我也没有太当回事，等买了票才意识到，现在刚刚三点半。这在早已经习惯了等上几分钟就上车的公交乘坐经验中，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想一想这已经是跨县的长途车了，也就可以释然：曾经的那种按部就班地买票候车检票上车的格式，在这样跨县的旅行中还是要严格遵守的。
看看一排排钢制长椅上安安静静地候车的几位仅有的旅客，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焦急之色，他们早就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来面对这种堪称漫长的等待。大家处变不惊，人人端着手机，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好像外在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所沉浸的那个世界的附庸或者叫做伴随；网络里的世界才是真的，外面的这个世界反而是虚幻的。一直生活在网络世界里的人，对外在的等候时间之类的事情的痛感已经大大减少，减少到了为没有网络的漫长时代里的人们一定非常羡慕的程度。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候车室都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个孤岛，是暂时脱离开时间顺序的一种难得的静止。对自己来说它为期一个小时，何乐而不受乎。
于是也就安心地坐下。坐下以后，以一个旅客的身份坐到了旅行的场景之中，就有了人在旅途的强烈感受，一瞬间好像不是在本地，而的的确确是在什么陌生的地方做着长途旅行。外面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一会儿将出发要去的地方是从来没有去过的，坐的车、走的路、遇到的人、经过和到达的地方，都是崭新的……
那是一种几乎没有目的地的长途旅行，旅途中所有的等待也都是旅行的目的之一。你所要做的就是享受旅途而已。旅行的本质就是与自己一向的生活格式不同，不同的路径，不同的所见所闻，不同的境遇就是旅途感的至关重要的组成元素。这些元素组合起来就会形成旅行的愉快。
在这些纷至沓来的诸多元素的烘托下，人要做的事便只剩下了享受。刚才在公交车上屡屡就要睡着了的困倦，又屡屡要看窗外的风景而舍不得睡去的困倦，不是正好可以在这里释放一下吗！候车大厅高敞舒适，因为外面的气温不高，所以里面也就没有必要开空调，现在正是一年之中拢共也没有几天的不冷不热的最好时候。坐在这里睡一觉是个好选择，不过睡觉之前要先喝点水，喝水就要摘了口罩，摘口罩是一个很危险的行为，随时会被指责，那就先在小本子上写点什么吧，垫着小本子的一册比标准32开要窄一些的诗集，是那位乡间诗人的著作《微甜》。
在《微甜》之上写下这暮春时节的景象，一定“微甜”。不过在小本子上写点什么之前，自然要刷刷手机，像这候车室里所有人做的那样……
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怎么来得及细做，检票口就来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高声吆喝着鹿泉、鹿泉、鹿泉车来了。看我没有反应过来，就专门指着我说鹿泉、鹿泉，你不是鹿泉吗！她和里面卖票的好像是通着气儿的，不仅对于候车室里这几个人谁买了去哪里的票一清二楚，而且还很清楚不这么反复喊一喊一些人就还会沉浸在手机里，对该上车了的事情浑然不觉。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这刚过了四点就来了？
对对来了来了。
于是手忙脚乱地将长椅上摊开的一系列物品一扫而空地都装进双肩背里，提上包赶紧通过检票口跑到了后面大院里整齐排列着的一辆辆中巴前面。上车的一共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大约只需要买半票的小孩子。
此后在车上坐着等着开车的半个小时过得非常快，模拟着随时开车以后街道两边的景物迅速后掠的情景，想象着一会儿路上将要通过的每一个地方，车还没有开人就已经走到半路上了。等终于要开车的时候司机上来将我们仨的车票的副票撕下，一边撕一边详细询问我们到哪里下车，家在哪里，在哪个位置下车最近最方便。
而实际上车一出站车就一路不停，偌大的中巴像是出租车一样只拉着我们三个人风驰电掣地向着西南方向山脚下的鹿泉而去。可能是司机觉着这样一路奔驰地开车很寂寞，所以一开车车载收音机就自动播放起来，里面有一个洪亮的义正辞严的声音在播报新闻：美国新增病例多少多少万，累计多多少万；死亡多少多少例，累计多少多少万例……
司机和我交流了一下下车的具体位置，觉着还是在三合庄桥下车最好。他的这种充分的周到和耐心，可能是习惯，也可能是因为乘客稀少，一个人开着车，和仅有的乘客说说话，总是一种交流。这也许就是在人少到一定程度上的时候，普遍的文明程度会有所提高的道理所在吧。
在商量下车地点的过程中，我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坐到了司机身后的座位上。司机嘱咐系上安全带，前面路口有警察。那个位置上的安全带怎么也拉不动，我只好用手拉住，拉得安全带从肩膀上斜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连这个当然是违规的细节，也成了旅途中被牢牢记住的一个场面。
车经过三环枢纽以后下坡到了游人如织的十里画廊。大多数人对过节方式的选择还是这样到有风景地方走走看看。长途中巴行驶全程中第一次停车，就把我放在了这样过节的人流之中。我经过正有三个女人摇摆着拍小视频的桥头，经过一家三口年轻的母亲坐在一侧等候，同样年轻的父亲和小小的儿子在对弈的固定棋子的棋摊儿，走进暮春中月季已经盛开，杨絮还在飘飞的街道。
这是一趟很让人有旅途感的旅行，尤其在这不准离开本地的防控措施之下，每个细节都可供回味。在那完全没有限制的自由旅行的过去，我们都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享受啊。
